风雪夜归人【褚嬴重返南梁后/HE治愈向】

【字数:1W7+;短篇已完结】

*褚嬴回到南梁后一系列日常,机缘之下重新与时光相遇的故事

*HE治愈向,比较慢热,番外更新ing

*作者不懂围棋,所涉部分大多是现搜现学,如有错漏实在抱歉。

*在完结之前给自己喂颗糖,希望在脑海中拥有一份聊以慰藉的圆满。

故事皆为虚构,有问题请直接打我(躺平)

后续番外见合集ฅ۶•ﻌ•♡


 

他久久伫立在悬崖之上。

刺骨寒风挟卷浪涛,悍然拍打着峭壁,一重迸溅碎裂,一重翻覆又至。

风是冷的、水是冷的,就连手中棋盘,亦如冰雪一般……它贴着手心温热的肌肤,缓缓蔓延出阵阵细密刺痛。

这场景太过熟识,似在久远的过去,又像是在迫近的未来……褚嬴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只本能地握紧手中棋盘——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亦是唯一不能抛弃的回忆。

惊涛拍岸之声不绝于耳,在那海浪交替的缝隙间,他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那声音自遥远彼岸传来,细碎断续,几不可闻。褚嬴合上双眸,静静听了半晌,仍未能分辨出一字半句。

但他大抵能够猜到一二。

他曾对那个孩子说,「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现在想来,断桥也好、漫水也罢,都是人力所能跨越的阻碍,无法真正阻止彼此的奔赴。

可是,时光不一样,只能向前,无法折后。

而自己,已回到历史故卷之中。

天地无穷,浩瀚苍茫;俯仰之间,已渡尽千载。

 

 

褚嬴自睡梦中醒来,窗外天色幽暗,仍是长夜之中。

周遭一片寂静,连虫鸣也无,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平和悠长的呼吸声。他静默片刻,发觉无法再度入睡,索性披上一件外裳,自榻上起身。

比起时光那小小的卧室,这间在南梁的寝室实在大得多,各式陈设错落有致,全无拥挤之感。

……唯一不太对劲的,是卧榻旁的一张棋桌。

对于褚嬴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下棋是一件极有仪式感的事,即便不沐浴焚香,也要择一处佳地正襟危坐,断没有将棋盘放在榻旁,对着被褥下棋的道理。

初初听到这个吩咐,府中仆从险些惊掉下巴,他们惶恐地望着褚嬴,生怕自家大人先失了圣心,后失了神智。

褚嬴却不作解释,一合折扇,只令他们快些行事。

 

*

“漫漫长夜,不知你是睡着,还是坐在桌前挑灯备战?”

纤长手指轻轻拂过棋盘,于交错的经纬中,落下一道极轻的叹息。

习惯是十分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它执拗地停在那里,不肯改变。

当褚嬴还是透明影子的时候,不需要进食、不需要入眠,白日里他跟着时光,感受着现代的新奇有趣,而到了入夜时分,不是陪着时光下棋,就是安静地守在他的身边。

古人有训,食不言、寝不语。可时光这孩子,吃饭吃饭不安生,夜里也话多的很。每次睡觉前总喜欢闭着眼睛碎碎念,有时是对他说话,有时则是自己嘟嘟囔囔,最好笑的是爱说梦话。

有一次,他正站在窗前眺望霓虹,被明月勾起无限惆怅之情,情至深处欲落泪时,忽听身后时光翻了个身,叽里咕噜半晌,掷地有声来了一句,“四之四”。

褚嬴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一时好气又好笑,便促狭道:“……六之三”。

次日时光醒来,满脸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拍着床栏对他抱怨,“不是,我做个梦都能梦到被虐,这棋下的我脑袋嗡嗡的,你说气不气人?”,抱怨完又一拍大腿,从床上跳下来,穿着睡衣裤衩便捡起棋子,嚷嚷“做梦不能白做”,拉着褚嬴开始复盘。

在那两年的日子里,每一个夜晚都如此平静,每一局棋都生动自然,时光会为房间中有空地摆放棋桌而欣喜雀跃,会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熬夜打谱,会从床沿探过身子随手摆上几步,嘿嘿笑着问他何解……而褚嬴则习惯了站在他的对面,耐心应答少年的一切,亦操心着他的全部。

白日过得如何?今夜有无睡好?比赛是否顺利?胜负可堪消化?前路——

褚嬴缓缓步出房门,走到廊檐下,垂手而立。

夜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抚过白衣广袖,复又牵动神思,悠悠然飘向千年之外。

独独在这件事上,自己并无丝毫忧心。

 “前路的话……小光一定没问题的。”

他看着时光长大,看着他一步一步追寻棋道巅峰,故而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光,亦没有人比他更信任时光。

无论面对怎样的坎坷、经历怎样的辛酸,这个孩子都不会停下脚步,假以时日,一定能闯出独属于自己的纵横之路。

“只是,好想同小光一起——”

风吹流云动,月光温柔流淌而下,抚过那怅惘的微笑。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原是值夜的人醒了瞌睡,惊见褚嬴身影,连忙赶了过来。

“官、官人,您——奴知错——”

那人看似不安地辩解,眼睛却滴溜溜转着,显然心口不一。

褚嬴淡淡瞥了仆从一眼,神色如常,并未责怪其玩忽职守,挥挥手命他退下。

并非是他治下不严,而是自被梁武帝厌弃乃至变相拘禁后,府中人心也有了向背。

若放在从前,此刻他应羞愤难忍,还会默然垂泪兴叹一番,可如今……

褚嬴眺望着远处明月,无声一哂。

上天垂怜,给了自己执子重落的机会,又有何理由不将此局下好?

——这盘棋,不过刚刚开始。

 

 

陈庆之[1]登门拜访的时候,着实被唬了一跳。

褚嬴正挽着衣袖,手持锄头,在花园中松土植树。他那平日只拈棋子的“金贵”手指,如今却握紧锄柄,指尖甚至还沾了些褐色泥泞。

“……褚贤弟。”

陈庆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褚嬴身旁,暗中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脸上乐呵呵的,并无沉郁之气,这才稍稍放心。

“子云兄,别来无恙,弟有失远迎,望兄见谅。”褚嬴放下手中锄头,略一施礼,复又打趣道,“不过……至尊命我闭门反省,这已是我能去的最远之处,也不算亏了礼数吧?”

“你小子——”陈庆之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他与褚嬴因棋而识,算是忘年交,自从知晓殿前之事,便心生担忧,就怕褚嬴会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遗恨终身,好不容易求得机会前来探视,却看到这样一幅“归园田居图”。

“寄情山水嘛,倒也不错,只要能让你心里松快松快就成……不过,这种粗活交给仆从就行,何必躬亲呐。”

褚嬴摩挲着树苗的枝丫,眼中笑意一瞬而过:“人生苦短,百年之后不过黄土一抔,留不下什么;然今日所植之树,或能为后人遮阴……躬亲而行,方寄情思。”

陈庆之听得云里雾里,思来想去,觉得这人还是受到了打击,便打定主意多留一会儿,宽慰一二。

褚嬴唤来仆从,取来清水与帕子,仔仔细细擦干手指,拭去额角渗出的汗水。待收拾停当,又命人在亭中备好棋局。

“子云兄,你来这一趟实属不易,不妨与我手谈半日?”

他提起围棋时十分从容,并未有悲苦之情,教陈庆之十分欣慰,当下应了,一道赴坐亭中。

说到下棋,陈庆之亦是个中翘楚。他自幼便跟在萧衍身边,常常与其整夜对弈、不眠不休,不仅简在帝心,更深得器重。

“愚兄此番前来,本是忧心于你,不过今日一见,倒是多虑了。”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加之周遭潺潺流水之声,愈发令人心生平和。

“让子云兄担心了……其实,以我的性格,或许并不适合侍奉至尊左右,纵无杨玄保,今日之祸也不过早晚而已。”

陈庆之一声叹息,无奈摇摇头:“我在至尊身边多年,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哪有真正适合侍奉至尊之人?若他喜欢,便是合适;到哪日忽地不喜欢了,便统统成了‘不合时宜’”

因褚嬴值得信任,他话说得便不那么含蓄。

“人们都说你被至尊厌弃,然至尊只是令你闭门思过,算得上‘小惩大诫’——既敲打了你,又轻轻带过,总有‘余地’二字。那杨玄保春风得意,自以为深谙帝心,却忘了人心本不可测。”

褚嬴垂眸颔首,白子在指尖转了一转,“所谓伴君如伴虎,不过如是。”

“……你这比喻倒是新奇,我从未听过。但仔细想想嘛,还真有几分道理。”陈庆之啧了一声,瞧他落下那一步,忍不住笑出声,“又是大飞守角。”

“不错。棋场如战场,攻的下,也要守得住。纵是孤子,只要守好这口气,总有重振的时候。”

陈庆之按下手中的棋,不由抬眼去瞧褚嬴,好一会儿才开口:“……从进门到现在,我总觉得,你同以往不大一样了。”

“子云兄惯会说笑,哪里会有不同?”

“说不上来,似比从前开朗、开阔了许多,不像过去那般,只心心念念着同至尊弈棋……”

褚嬴弯了弯唇角,折扇一开,轻轻扇了扇风:“这便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自由之人,方执自由之棋。此后一生,每一局棋都是愉悦的,都是为自己而下。

……只是遗憾,最想对弈之人,不在身边。

——再也见不到了。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一晃已过去半年。

他谨遵圣谕,闭门不出,每日除了下棋、抄录棋谱,便是侍弄那棵树苗。

有关杨玄保的只言片语时不时传入耳中,起初都是些令人咋舌的天家恩宠,可随着时日推移,渐渐的,又开始变了风向。

而这些似乎都和褚嬴无关,他日日重复着同样的事,丝毫不觉厌倦……小树越长越高,案上的棋谱也愈积愈多,厚厚一沓,被其视若珍宝。

如果没有那位“贵客”登门,这样的日子也许会一直继续下去。

那一日,阖府上下欢欣鼓舞,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惊喜的笑容。

至尊遣了内使前来,宣褚嬴前去殿中对弈。

褚嬴恭敬以待,向今上所在之处大礼跪拜,以谢君恩。

及至宫阙内,萧衍见到他,不过一笑,绝口未提昔年旧事,仿若将过去就此揭过。而他再见到萧衍,亦不为自己争辩一字半句,唯顺从帝心,端坐君前,执子而落。

 

一局罢,萧衍险胜半子,他十分高兴,摸着下巴回味着自己的最善一步。

“许久未见,褚爱卿的棋艺精进不少,还是那样将朕步步紧逼,不留情面。”

褚嬴长揖行礼,恭顺道:“至尊唤臣对弈,臣若不全力以赴,岂非欺君罔上?何况至尊棋力已在臣之上,若不步步行慎,早已丢盔卸甲。”

“欺君罔上?”萧衍缓缓重复着褚嬴的话,手中无意识把玩着棋子,半晌才笑了起来,“不错,与朕对弈时留手,岂不是堂而皇之轻视于朕?”

褚嬴却不接萧衍的话,他敛眉垂眸,指尖虚虚作点,一心唯扑在棋盘上,“至尊这一步,当真绝妙,不仅险中取胜,更将局势瞬间翻转。今日臣方知,攻守弈道之极致,莫过于此。”

萧衍顺着他的手望去,亦觉得颇为得意,这局棋确实赢得险,甚至只胜了半子,可是——

“还是与褚爱卿对弈更为痛快,胜汝,方觉欣喜啊。”他感慨道,“今后你便同往日一般,时时进宫伴朕下棋——也不要再弄什么花草了,咱们棋士的手,岂是用来做这个的?”

即便早有准备,褚嬴仍听到自己胸口传来犹如擂鼓的心跳声,他极力隐去身体的颤抖,起身稳稳拜于君前。

“臣,领旨谢恩。”

他的宽袖遮住了面庞,也将自己与面前的威严帝王、九重宫阙隔离开来。

他甚至听不到萧衍接下来的话,耳畔响起的,是一道十分稚嫩的童音。

“也许是你总赢皇上的棋,他才不高兴,想治你罪呀!”

“你惹皇上不高兴了,这都不知道,你太大意了!”

小小孩童鼓着包子脸,连珠炮一般“数落”着,似乎比自己还要生气。

“我朋友是南梁第一棋士!”

“那本棋谱,不要也罢,反正都是那个时候那些人瞎写的!”

稚嫩的童音渐渐化为清亮的少年音,为自己打抱不平,又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安慰。

回忆犹如夕阳下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头,衣袖掩盖下,他的眼角不由有些湿润。

小光一直在为他努力着啊。

他不能让小光失望,更不能输给小光。他要堂堂正正在南梁走下去,向天下人证明,亦为自己正名。待到千年之后,小光再入兰因寺时,也许就能看到棋谱上的「褚嬴」二字……就能高高兴兴、理直气壮地向身边人介绍,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不是无名氏,是南梁第一棋手——褚嬴!

 

*

时隔半载,门庭冷落的府邸又恢复了往日荣光,前来拜会、求教的棋士络绎不绝,简直要将门槛踏破。

褚嬴的生活瞬间变得忙碌起来——其实同前半生的那段时光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每天晚上,只要不用陪梁武帝下棋,他都会伏案抄录棋谱,雷打不动。

棋士之间开始口耳相传,说褚大人有一份非常宝贝的棋谱,个中记录的都是稀罕珍局,轻易不为外人所见。

也有人想向褚嬴讨要这些棋谱,都被他婉言回绝——只有褚嬴自己知道,那并非什么珍奇对弈,而是独属于他的棋局。

 

*

某日,他结束了与梁武帝的对弈,刚回到府内便感到气氛不对。

阍侍告诉褚嬴,杨玄保杨大人登门拜访,已等候了半个时辰——不过,不是在待客厅堂等候,而是进了他的书房。仆从们劝阻不成,不敢强拒,只得焦急等他回来。

褚嬴原不欲同这等自大之人一般见识,然而当他踏足书房,看到杨玄保翻阅桌上棋谱之时,不由怒火中烧。

他素来待人温和,即便是生气,也总尽力保持礼数,不教对方难堪——但,杨玄保他不配。

“杨大人,不问自入视为贼,不问自取视为偷——怎么,您来我府上,竟连样子也懒得装了?”

杨玄保哼了一声,扬了扬手中棋谱,嘲讽道:“没想到褚大人夜夜勤学,学的是这等可笑之局。”

他随手捡出一张,口中啧啧:“这白子下的,简直乱七八糟,蠢笨至极,会下出这种棋的,一辈子也就是个庸人——”

“闭嘴——!他是这世上最有天赋、最为厉害的棋士,单凭你,还不配指摘于他。”

褚嬴冷冷道,他自杨玄保手中夺过棋谱,一张张小心整理好。那上面抄录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自遇见时光起,同那孩子的每一次对局。

那些毫无章法的、稚嫩的、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的落子,在少年日复一日的坚持下,终焕发出令人赞叹、难以忽视的光芒。

他不会忘记与时光的任何一局棋……他怎能忘呢?每一次抄录棋谱,就像看到时光坐在自己面前,或是憨憨笑着,或是充满疑惑,似乎下一秒便能听到他呼唤自己的声音。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时光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一枕黄粱过后便再无踪迹;而更多的时候,他会感受到痛楚——人生固然有许多分别、许多遗憾,可与时光的别离,怎会如此之痛,如此令人遗恨,恐用尽余生岁月亦难以释怀。

唯有将与他的棋局镌录于纸上,才能感受到他存在的痕迹,时光就在这里,从不曾离去。

 

杨玄保见褚嬴低头不语,顿觉自己已激将起他的情绪,心中暗笑之余,开口道出真正的目的:“褚大人,上次对弈你自乱阵脚、水平不济,始终令我遗憾……听闻这段时日,你的棋力更胜以往,在下特来邀褚大人再于圣前手谈一次……还望不吝赐教。”

褚嬴抚在棋谱上的手忽地一顿,片刻,他抬眼望向杨玄保,眼中无悲无喜,只淡淡道:“赐教不敢当,当年之局,真相为何,你我心知肚明,遗憾的岂独杨大人耳?这一局,求之不得。

 

……

直到杨玄保离去许久,他隐在衣袖中的手才缓缓松开,若细细望去,还能瞧到掌心内浅浅的月牙印痕。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寒夜幽寂,无风无月,徒留雨滴窸窸窣窣敲打木棱的声响。

褚嬴静默许久,没有回到卧房休息,而是一撩衣袍,研墨执笔,再次默录起棋谱。

黑子——

“小光,我又要与杨玄保对弈了。”

白子——

“你别说,我这心里还真的有点不安,老毛病又犯了,一紧张就难以入眠。”

油灯闪烁了几下,爆出小小灯花,像是谁在挑眉回应。

“杨玄保?不是,就那一手臭棋,肯定连我都下不过,你堂堂南梁第一棋手,怕他干啥。”

褚嬴握笔的手停了停,他忽然想起初到兰因寺时,时光翻阅那本南北朝棋谱,对着杨玄保胜的那局怎么看怎么瞧不上,一时嘟囔匠气,一时又直接骂臭棋。

那时他转身而去,背对着时光,看似不愿留意,实则都听在耳里。

他……很开心。

不是因为听见杨玄保被骂而开心,而是因时光为他偏心、替他打抱不平,而感到喜悦。

尘世浮沉廿载,困于虚无千年,无人知晓他的名字,无人记得他的过往……他始终是孤独的。

然而时光出现了。

每当触及过去伤痛时,他总张牙舞爪挡在自己前面,气鼓鼓“迎战”每一个人;待转过头来,又会挂着轻松笑容宽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啪嗒。

一滴水痕晕在纸上,宛若一颗透明棋子无声落入局中。

“我怎会让你失望呢?”

烛火摇曳,明暗中,褚嬴的侧颜时隐时现,“小光,等着看吧,我定会将明日之局,呈现在你的面前。”

 

 

建康城内。

两名孩童在街上奔跑嬉戏,其中一个忽然停下脚步,被路边聚集的人群吸引了目光。

“三郎,你看!好多人,他们在做什么呀?”

另一个孩子年岁稍长,只瞧了一眼便嘻嘻笑道:“你好笨,他们在抄棋谱呀!”

“棋谱?有什么可抄的?我家中有好些哩,看都看不过来。”

“这棋谱可不一样,是如今建康最炙手可热的东西。”年长孩子一把抓住同伴,带他往人群里钻去,“走走,九郎,我带你去瞧瞧!”

 

*

费了好一阵功夫,九郎才灰头土脸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捧着那“炙手可热”,仔仔细细看着。

他今年五岁,学棋不过半年,加之天资不佳,勉强算是个入门……饶是这样,亦被这棋谱上的棋所深深吸引。

“你瞧这黑棋,刚开始还趾高气昂,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白棋看似步步退守,实际就等着给黑棋下套儿呢!”三郎在旁边像模像样解释,“喏,就这一步,这步最妙了!黑棋想掏白棋,让白棋当孤子,结果反而削弱了自己的外势,只这一次,黑棋就怕了白棋,后面畏首畏尾扣扣搜搜的,被白棋打得屁滚尿流。”

“这黑棋……前后简直不像一个人下的呀。”九郎的目光几乎要黏在棋谱上,努力消化着每一步,“为什么突然害怕成这样子——哎哟。”

他只顾着手中棋谱,忘了抬眼看路,一不小心撞在迎面走来的行人身上,向后踉跄两步,险些跌倒。

“当心。”

一只手稳稳扶住九郎小小的肩膀。他下意识抬头,只见面前人一袭青衣,眉目柔和、面容温润,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谢、谢……”九郎回过神来,赶紧行礼,他有点怕陌生人,费半天劲只挤出谢谢二字。那人却毫不在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我刚才是想棋想的太入迷了,不是故意撞到你的……”九郎垂下头,小声道。

“嗯,我知道。”青衣人温和道,白玉般的手指点在那张棋谱上,“你想问什么?”

九郎将方才的问题述说一遍,那人听后,只笑了笑。

“因为黑棋做贼心虚。”

对方淡淡道,“若是堂堂正正下棋,所思所想俱是黑白二子,自然心胸坦荡、无所畏惧;可若是蝇营狗苟,动了小人之心,便一步错、步步错,不敬于棋,必输之。”

话毕,他见眼前孩子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不由莞尔,,又一次摸了摸他的头。

“所以呀,下棋之人,一定要时刻做到品行端正,对棋局、对对手都心怀敬畏,这样才能不惧输赢,一直向前。”

 

*

“三郎,我觉得……这人好生厉害!”

望着青衣人远去的背影,九郎扯了扯同伴的衣袖,“我觉得比我家先生还要厉害哩。”

一旁的三郎却没空理会,他正看直了眼睛,嘴巴张了又张,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废话,那、那是,褚褚褚大人——”

“什么褚大人?”

三郎敲了下弟弟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你睁大眼,看看这棋谱上写的什么!”

孩童展开棋谱,目光停留在右上角,那里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名字。

褚嬴胜杨玄保

彼时他们还不知道,这局棋将流传至千年之后,传阅到无数古人、今人、后人的手中,散发出何等夺目的光芒。

南梁围棋魁首者,唯褚嬴耳。

 

*

杨玄保见弃于君王之事,很快传遍了建康。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有人在皇宫前所设的谤木函中投书,内容赫然指向半年前的那场棋局,直言内使之中有人与杨玄保谋私,二者沆瀣一气,构陷褚嬴、欺瞒至尊。

这封书信很快被呈在梁武帝案上,据闻,萧衍阅之大怒,当即宣召杨玄保,并彻查当日那名传话内使……

天子坐堂、亲自问审。

 

“你是没看到,这杨玄保起初还淡定自若,后来……至尊猛一拍案,命那阉人出来供罪,他便吓得两股战战,当即将如何谋划、如何陷害于你,一股脑全招了。”

陈庆之欣赏着手中棋子,说得眉飞色舞,比褚嬴本人还要高兴,“瞧瞧这棋子,全建康除了至尊那里,也只有在你这儿能摸到了。”

墨玉制成的棋子手感温润、色重质腻,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更是悦耳至极,纵不下棋,单是把玩赏鉴,业已令人心满意足。

“还要恭喜褚贤弟,不仅重获圣心,更一洗往日冤屈,为此,当浮一大白。”

褚嬴见他自顾自斟满酒,无奈道:“恐怕子云兄不是来下棋,而是来蹭酒喝的。”

“哪有哪有。”三杯酒下肚,陈庆之面上有些潮红,他本是儒将,酒量不是很好,一喝便有些上头,“我还真是找你下棋的,你这棋力绝对当得起一句‘天翻地覆’!老实说,杨玄保那厮下棋功夫也算不错,结果被你杀得落花流水……那一步步走得臭不可闻,真是笑死天下下棋人。”

褚嬴但笑不语,轻轻斟上清冽酒液,举杯相敬。

 

杨玄保敢主动约战,自然做足了准备。这是他的背水一战,想要借此机会打压褚嬴,重获梁武帝青眼。

他的手段一如既往卑劣,在二人的棋盒之中事先埋好了不同颜色的棋子。一来,想要在对局中“暗度陈仓”,将不同色棋子作为自己的提子,增加胜率;二来,也怀着想要再次诬陷褚嬴的心思。

 

对弈当日,他得意洋洋,下棋也充满劲头……然而半个时辰后,杨玄保放入棋盒中的手僵硬住了。

一滴冷汗凝在额头,他甚至不顾仍在殿前,伸手于棋盒中胡乱翻动起来。

“杨大人,在找什么?”

褚嬴端坐对面,细长眉目中满是漠然,“你在找,黑子中的白子吗?”

闻言,杨玄保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褚嬴,颤声道:“你——”

褚嬴平静地与他对视,轻声细语:“……至尊晨起时来了兴致,想要下上一局棋,刚巧用的便是这套棋具。”

“我听当值的寺人说,不知怎的,这两副棋子中都混入了杂子,幸好发现及时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手中棋子,从容不迫:“你猜,棋子中混入杂子一事,是那寺人发现的,还是至尊自己发现的?”

不待他说完,对面的杨玄保已是嘴唇发白、汗如雨下,浑身都在发抖,拿棋的手指亦有些不稳。

——一个不慎,竟放错了位置。

褚嬴摇摇头,落下了自己的白子。若说之前是在按捺力量,一步步引黑子入局,自这一子起,便像是猎手戏弄够了猎物,开始真正的反扑。

“杨大人”,他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将埋藏胸中一千年的悲苦与愤懑都吐露了出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那局棋后,一晃又过去了三年。

院中的小树苗抽枝萌叶,枝干亦渐渐粗壮挺拔,不似最初般瘦小孱弱。

褚嬴时常站在树旁,一站便是许久,抚摸着树干自言自语,旁人不解其情,竟以为褚大人与树对弈,一时间还传出许多志怪奇谈。

三年间,又有许多少年棋士成长起来。梁武帝召见褚嬴对弈的次数日渐变少,似乎更偏爱那锐利而新鲜的弈棋路数。

建康城内从不缺少关于这些的风言风语,而作为茶余饭后的主角,褚嬴反倒没有半点在意。

在那些空闲下来的日子,他开始着手安排府内事务,将田地产业或是托付于同宗族人,或是赠与有所需的穷苦百姓;做完这一切,他仍未得闲,时常前往已故的双亲坟茔前洒扫祭拜。

府中之人不解褚嬴所求为何,私下里纷纷猜测。有人猜褚嬴棋至巅峰、看破红尘,要出家为僧去了;有人猜褚嬴爱上了某某女子,要与之隐居山林、长相厮守……

臆断众多,无一中者。

在一个寻常日子里,褚嬴同至尊下完一局棋,如话家常一般向其请命,希望能准许自己离开建康,四处游学,以悟更广阔、更极致的弈者之道。

萧衍并不吃惊,倒是有些小小失望:“朕还以为,褚爱卿这一番准备,是要皈依佛门。”

他醉心佛道已久,之前听闻褚嬴这段时间举止,还很是高兴,觉得此子颇有慧根,万没想到……

“好,朕准了,等你学成归来,朕再看看你有几分本事。”萧衍兴致缺缺,挥挥手便同意了褚嬴的请求。

褚嬴暗自松了口气,连忙叩谢圣恩——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

春日初晨,天蒙蒙亮着,似被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夜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刚刚才停歇,屋檐上不住垂落着水珠儿,一滴又一滴,接连不断落在青石板上,形成小小一汪水洼。

褚嬴换下平日里繁复的刺绣锦衣,穿上一身轻便布袍,背上行囊,离开了府邸。

踏出正门的最后一刻,他回眸而望,目光温柔地落在那棵小树上——如果它抵得过岁月侵蚀,当能留存千年之数……也许在小光的一生中,终会有一次路经此处,那时他抬头望向这棵参天巨木,是否会有一刹那,与此时的自己交汇呢?是否能够感受到,自己传达的这份思念之情呢?

会的。

一定会的。

 

他转过身,踏出门槛,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方元镇近日热闹非凡,盖因来了一位很厉害的公子。

这位公子一袭布衣、风尘仆仆,原只是路过方元镇,在路边茶棚歇脚,不料见到棚中有两人对弈,围观者甚多。其中一人举棋不定,最终投子认输,旁人纷纷摇头,觉得确实天人难救。

他走上前去看了一眼,手中折扇随意指了一处。这一指,看似稀松平常,细细想来却令人击节赞叹——妙,实在是妙!

这局棋足足下了两个时辰,属实枯燥无味,可若能看到这一步,便是值了!

方元镇地处偏远,是个寻常小镇,然而棋风浓厚,镇上人人爱下棋、人人会下棋,遇到这位公子,自然不能“放过”。

据这位公子说,他姓褚名嬴,是建康人士,离开建康城已有三年之久。这三年他漫无目的行遍大江南北,每到一处,或是教当地孩童下棋,或是与棋道中人对弈,虽有餐风露宿之苦,却因与棋相伴而怡然自乐。

镇长知晓此事后,当机立断,请褚嬴在镇上停留一段时间,待与镇上人一一对弈过,教孩子们几手后,再走不迟。

 

*

“你——在做什么?”

褚嬴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受到背后一沉——一个小脑袋从他肩上探过去,大眼睛圆圆的,盯着眼前的棋盘。

“你这孩子……”他无奈地接受了这个“背挂”,“功课都做完了吗,到处乱跑,小心你娘亲又揍你。”

“略略略,我才不怕她呢!”小孩子吐了吐舌头。他姓子,名叶,人们都叫他苇叶儿,今年八岁,刚上学堂开蒙,天天听“之乎者也”听得耳朵都起茧子,根本坐不住。

褚嬴到他家中借住已有几日,他对这个讲话温温柔柔的大哥哥非常好奇,趁家里人不注意,可算逮住机会来瞧瞧。

“你在下棋吗?”苇叶儿又问了一遍,说话间便窜到对面,拿起一枚棋子看来看去。

“是呀,我在下棋。”许是与时光相处过,褚嬴对调皮的小孩子总有着无限耐心,“你的兄长下棋也很厉害。”

“嘁!”

苇叶儿悻悻地把手中棋子丢到棋盒中,嘟囔起来:“大哥下棋下的好是他的事,我可不喜欢下棋,看见棋就烦……就知道比棋,那他爬树下河、抓鱼捉鸟还没我好呢。”

褚嬴忍俊不禁,逗他道:“嗯……我看你倒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如果你学下棋,一定能很快超过你的兄长。”

“真、真的吗?”苇叶儿眨了眨眼睛,强压着有些兴奋的心情,小手攥拳挡在嘴巴前,咳嗽了两声,“那我就下一次试试!”

说着,他从棋盒中拿出一枚棋子,眼睛在棋盘上瞄来瞄去,最终选了一个格子——放在了正中间。

“……”

褚嬴看到这一落子,怔愣了下,旋即“啪”地一声打开折扇遮住面容,忍不住笑了起来。

即便被折扇挡住,苇叶儿也能听到那愈发变大的笑声。

“什么嘛。”他挠挠头,“棋盘上这么多格子,我放这儿——”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摊开的棋谱上,才看到纵横之间究竟是如何落子的。看看棋盘、再看看棋谱,小脸不由一红,讪讪道:“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下棋,不会下棋了……我肯定下不好嘛。”

“不、不会的。”褚嬴终于笑停了下来,他将折扇下移了一些,眼眸中亮晶晶的,苇叶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郁闷极了:“有这么好笑吗,你都笑出眼泪了。”

褚嬴摇摇头,认真道,“我曾经有一个徒弟,他第一次下棋的时候也如你一般,将棋子放在格子之中。”

“哇……那后来呢?”

“后来,他变得非常、非常厉害——”

“比你还厉害吗?”

“——对,比我还厉害。”褚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神色中满是怀念与骄傲。

过了一会儿,他垂眸去看苇叶儿,在那孩子眼里看到满满的好奇之情,遂又开口,“如果你能学会下棋的基本方式,我就把关于他的故事讲给你听。”

苇叶儿眼睛一亮:“真的吗?会是很有趣的故事吧,可别唬我呀!”

“确切地说,是一个很长又很有趣的故事——”

褚嬴还想再说两句,却被性急的孩童推着,要他现在就开始教自己下棋。

——希望我讲故事的能力变好了些,不会再像说「草长莺飞」一样,把人说睡着……

褚嬴迟疑想着,心虚地晃了晃折扇。

 

*

他已经记不清教过多少孩童围棋,每一个孩子都有着独特的性格,能够为他们指引围棋之路,是一件非常有意义又非常幸福的事情。

有些时候,他也会从那些孩子、那些少年身上看到时光的身影,只是某一个瞬间的重合,便勾起阵阵漫长回忆。

让他恍惚间仍抱有一种痴然又缥缈的希望,觉得还有会再见到时光的一日。

 

*

“先生,您真的不是那个褚嬴吗?”

苇叶儿的声音打断了褚嬴的思绪,他方才正望着远处花灯,陷入着独属于自己的沉思。

“不是。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都回答几百遍了,只是碰巧同名同姓而已,我可没有他那么厉害。”

不知不觉,他已在方元镇留驻了五年,镇上的孩子都喊他先生,就连最调皮捣蛋的苇叶儿也对这事严肃起来,一改之前随便的称呼。

“谁说的,在我心里,先生才是当今天下第一棋手,那个褚嬴也赢不了您!”

苇叶儿嘻嘻一笑,对着褚嬴眨眨眼。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身材拔高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毛毛躁躁。

……不过男孩子嘛,有时候还是难免闯祸。他的双亲平日要照看田地,心思更多用在长子身上,没空管他,便将他拜托给褚嬴。而褚嬴除了在下棋之事上持重严厉,其余时间总会心软。他吃准老师的性子,得到了比同龄人更多的自由。

这不,上元节夜里,一家人出来看花灯,他不欲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受拘束,便磨着褚嬴偷偷溜走。

 

一年之中,除却除夕之夜,大抵便是上元夜最为热闹。

平日里灰扑扑的小镇,今夜被“打扮”得光彩夺目。街上处处灯火通明,人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莲花灯、兔子灯、纱灯、花篮灯、蟠螭灯……每一盏灯都泛着橘色暖光,盛放在人们手掌心,照亮无尽的夜色。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小白龙,你想看的花灯,真的很美。”

他满怀感慨,信步走着,目光忽停驻在远处一整排花灯上。那灯是宫灯样式,整齐挂成一串,两边各系在树上。花灯底部还垂坠着长长穗子,风一吹、灯一动,穗花摇曳,光影亦随之而变,分外惹眼。

“喔,那是今年的灯谜。”苇叶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挑了一只宫灯,手指展开下面垂坠之物——原不是什么穗子,而是一张长长的纸条。

“满四泽、多奇峰、扬明晖、秀寒松……”他念叨半天,暗自嘀咕,“这是什么啊?”

“是一年四季。”褚嬴用折扇敲了敲他的头,“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靖节先生的诗你都不会背了?当心学堂先生打你。”

“嘿嘿……”苇叶儿扁扁嘴,不敢再露怯,只跟在褚嬴后面当小尾巴。

褚嬴将那花灯上的谜题一一看过,走到最后一个跟前时,却蓦然停了下来。

他停驻的时间有些久,久到苇叶儿觉得奇怪,开口问道:“先生,怎么了?这上面是什么奇怪的谜底不成?”

褚嬴这才如梦初醒,他的手指摩挲过那张字条,摇摇头:“并不是奇怪的谜底,只是一个让我十分思念之人。”

不知那里是何年岁,又是否享有团圆之喜……

不知今时月,可照来时人?

 

*

待到褚嬴转身离去,苇叶儿忍不住上前取过那张字条。

荧荧灯光下,那行墨字显得格外清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喃喃念着,半晌才恍然,抬眸望向不远处褚嬴的背影。

时为所逝,光阴瞬然。

——是时光啊。

 

 

离开方元镇,是一个非常突然的决定。

其实也不算要离开,起初只是想到一座山上看看。

 

一切都要从一个叫做王质[2]的人说起。

这个人同当年的褚嬴一样,也是路过方元镇歇脚。说也奇怪,他看起来就像个寻常农夫,一开口却神神叨叨的。更奇怪的是,他只看棋,不下棋,在方元镇围观了许多棋局,都是看一眼就走。

别人问他为何只看一眼,他答曰:“一子落,犹可回神;二子落,百年已过。”

对方搞不懂这人在想什么,又想逗逗他,便说:“你看我们这寻常棋局,一眼也便罢了,若是看褚先生的棋局,保证教你挪不动步,想走都舍不得。”

这王质也是听劝,直接跑到褚嬴家里,门也不敲就闯了进去。彼时褚嬴正在下棋,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遇到了贼人。

果如那人所言,王质看了棋盘第一眼,便没能挪开视线,待一局罢,仍痴痴傻傻站在原地。

“这位……”

褚嬴心里有些打鼓,还有些怕怕的,直起身子试探性开口,却再次被他吓到。

只见王质猛一抚掌,围着褚嬴转了几转,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不错。”

他连说了三个不错,话锋一转,又极突兀道:“你看过下棋没得?”

褚嬴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但对方年纪很大,是长辈,只得耐着性子回答:“自是看过。”

“那你看过最善的一局棋是啥?”

“……”,褚嬴张了张口,他第一时间想起的,当然是在现代同俞晓暘下的那局棋,还有时光指出的,绝妙一步。

可是,要如何说出口,如何解释呢?

 

“小子,讲不出来嘛?”

王质见他迟迟疑疑的样子,挠挠胡子,朝着南边指了指。

“你下棋很厉害,是高手中的高手。不过么,想要再往前走,就不能总呆在这儿……喏,那边有个石室山[3],山上住着下棋比你还厉害的人,你都不用跟他下,看上一局就能如愿以偿。”

他没头没尾说完这番话,也不听褚嬴回答,晃晃悠悠转身离开,这一出门,谁也不知道他往哪儿去了。

 

褚嬴心里却起了波澜。

他的确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太久。

尽管自己已经不再执着于神之一手,于此事上心愿已了,可是……

他仍然将围棋视作自己的生命,想要日益精进自己的棋力,想要见证更多的善局,为此,愿付诸一生。

若这人说的是真的……

 

心念既动,他便告别了苇叶儿一家与其他镇民。因想着只是去山中探看,大家也都热切相送,祝愿褚先生能寻到世外高人。

只有苇叶儿觉得有些不对劲,若说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王质这个名字有点儿熟悉,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倒是真有这么一座石室山,可是,也没人在山上住啊?

 

 

虽是夏日,石室山中却不觉闷热。

一路上处处皆是树荫,更有凉风习习,时不时拂面而过,带来几分神清气爽。

这座山以“石室”为名,大抵是因为它的山体形状。置身山脚眺望时,宛见一架“石桥”拔地而起,好似凭空挖出的石室之顶,颇为雄浑奇绝。

褚嬴沿着山路走了两日,愈向深处,愈觉风劲,那风也不知从何处吹来,还带着一些潮湿的气息。

山中十分幽寂,除去虫鸟之外,就只有一些小型走兽,半个人影也无。褚嬴越走越纳罕,不知那王质口中的隐居高人究竟身处何地,这次又能否被自己寻到。

 

“铛——”

一阵悠长的晨钟声徐徐传入耳中,褚嬴心神一动,驻足静听了片刻,复又眺望一番,这才发觉远处茂盛林木中虚虚露着一处飞檐,仿佛是寺庙的样子。

“奇怪……为何先前一直没有注意到?明明就在不远处。”

他虽有怀疑,却不待多想,径直向前走去。

 

这条小径越走,越令他有熟识之感,草木虽与往日不同,可总能与旧影重叠。

树木分列两侧,渐渐向后退去,露出那寺庙的真容。褚嬴站在大门前,怔怔地望着高处的匾额。

兰因寺。

这座载满未来回忆的寺庙,原已身处千年之前。

 

*

梁武帝信佛,修建了许多寺院,那些庙宇大多富丽堂皇,庙中僧人亦穿着华贵,所用之物、所食之餐,俱费不菲。

然而眼前的兰因寺却十分朴素,也不知它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墙皮都有些斑驳脱落,柱上的漆也被雨水冲刷的有些褪色。

寺外空无一人,门却大敞而开。褚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拾级而上,步入寺中。

寺庙内寂寂无音,唯有断断续续的钟声,不知自何处幽幽飘荡而来。地上树叶已铺满厚厚一层,无人打扫,打着旋儿自人脚背上翻卷掠过。

褚嬴循着记忆,想要向藏书阁寻去——毕竟那是他最熟悉的所在。途径一间僧舍时,忽然听到清脆的一声“嗒”。

他绝不会听错,那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

那间僧舍屋门半掩,褚嬴凝神屏气走过去,轻轻以指叩门。

屋内传来对话声。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关咱们什么事。”

“可你没关好门,万一他进来呢?”

“你怎不知,我没关好门,就是等他进来呢?”

……

褚嬴在外静候片刻,见对话之人并无回应,心一横,索性失礼一次,径直推门而入。

他的手还未碰到门,门却吱呀一声缓缓敞开。

屋内两人齐齐望向他。那是两个布衣僧人,一个矮胖矮胖,一个高瘦高瘦,正坐在石头墩子上伏案下棋。

“抱歉,在下——”褚嬴有些赧然,道声叨扰,刚想解释一番,对面二人却已低下头,继续下起棋来。

褚嬴见他们面色如常,并没有不悦的神情,这才放下心来,缓步上前,想瞧瞧他们的对弈。

只看了一眼,他心中便是一惊:这对局怪异的很,黑白之势仿佛杂乱无章,却又暗藏玄机——看似是瘦和尚执黑、矮和尚执白,但当他们落子时,宛如颠倒过来一般……黑棋在下白棋该落的地方,而白棋则占了黑棋要去的所在。

“得,你就懒,懒得关门,这下人进来了,看你怎么办。”那矮和尚抓了抓头,小声埋怨道。

“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想看就看呗。”瘦和尚老神在在,慢悠悠道,“叫吃。”

他分明下的是黑棋,落子后反而提了几枚黑子。

“敢问前辈……”褚嬴终于忍不住开口,然而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若想继续看棋,就不要说话,我们问,你再答,否则还请出去。”瘦和尚头也不抬,语气认真,不似顽笑。

……高人大约都有些怪脾气,珍局不易得,褚嬴也愿意遵从这样的规矩。他闭紧了嘴巴,伫在一旁认真看着这场对弈。

 

这二人下棋不紧不迫,就像兴致来了随意玩耍一般,然而局中风云变幻之处,实非言语所能道哉。

一时黑子起势,白子熹微;一时又是白子占先,黑子薄弱。棋盘上的“气”此消彼长,局面亦瞬息万变,于成败之间翻覆轮回。

不过方圆数寸之中,却仿佛蕴藏无穷宇宙,沧海干涸、桑田覆灭,日月盈昃、星辰列张……往复交错者,不过如是。

 

一局临了,褚嬴才醒过神来,室内不知何时亮起了灯火,屋外已然暮色四垂,昏暗一片。

“不下了,不下了,这局已死,再重开一局!”

矮和尚伸了个懒腰,这才看到旁边站着个人,咋舌道,“噫,你怎么还没走?”

这大概就是问话,他可以作答吧?褚嬴忙向前施礼。

“您二位的棋局过于精妙,我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

“嚯,时候是不早了。”瘦和尚收拾好棋子,随口问道,“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不着急?现在回去,还不算晚。

褚嬴闻言一哂,答道:“我双亲俱已病故,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家中没人等我,也没什么早晚的……”

“不是吧,我看这位施主倒是尘缘未了,还是红尘中人哪。”矮和尚嘀咕着,被瘦和尚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话头顿止,气恼地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瘦和尚抬头打量了褚嬴几眼,点点头:“行吧,你想留下就留下,不过这可没地儿给你睡觉。”

他顺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几排书架:“那边儿有书,不看下棋的时候,可以去翻翻解闷儿。”

说罢,便又与矮和尚你来我往落子起来。

……

一局复一局,天黑又天明,褚嬴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丝毫未觉时间之漫长。

到眼前这局下完,外头日上三竿,正是到了晌午时分。

“可算下完这局,困了困了,你不睡,我们先睡会儿。”瘦和尚打了个呵欠,屁股向地上一坐,倚着石墩合上双眼,下一秒便呼呼大睡了起来。

 

“前、前辈……”

夜不寝,午不醒,这真是昼夜颠倒啊。

褚嬴无奈,转头望向那矮和尚——好嘛,这位一扫棋盘,早就趴在上面梦周公去了。

“唉——”他叹口气,刚刚看了那样绝妙的对局,如今脑内翻腾一片,简直毫无睡意,既无处可去,便依言来到那书架处。

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这书架是木头做的,不晓得放了多久,已是摇摇欲坠;书架上的书也是奇奇怪怪,有的布满灰尘蛛网,足像一百年未曾被人翻阅过;有的则崭新如许,如同刚刚才被放上去似的。

褚嬴一一浏览着那些书籍,有本半新不旧的,名曰《棋诀》,不由心中一喜,取下来细细翻阅——这书他从前随小白龙一同看过,「一曰布置、二曰侵凌、三曰用战、四曰取舍」的概述当真精妙无比。

“刘仲甫[4]果然了不得——”他只顾着感慨,忽略了隐隐不对之处。

……

如此翻了几本书后,他将目光投到那布满灰尘的书堆中,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抖了抖土,这才看清书名。

《述异记》[5]——任昉。

却是他真正认识的人。任昉是父亲的好友,还曾经抱过儿时的褚嬴……只是天不假年,天监七年便去世了。

褚嬴平日里极少看这种志怪书籍,故而一直只是听闻任昉写过这本书,从未看到过其中内容。

他粗粗翻了几页,刚要再往下看时,身后忽而传来那两位僧人的声音。

 

这二人不知何时醒的,似又要开始对弈,然未有落子音,唯闻争执声。

矮和尚道:“错了,执白先行。”

瘦和尚却反驳道:“错的是你,自是执黑先行。”

“白子先”

“黑子先”

“白子”

“黑子”

“我说是白子就是白子”

“你修行不过关,得听我的,黑子”

二人争论一番,声音渐渐高亢起来,谁也说不过谁,都有些悻悻然。

褚嬴放下手中书卷,心中直道奇怪,不解他二人昨日对弈还好好的,缘何一觉醒来为此课牙?

瘦和尚沉默半晌,忽道:“咱们谁也说不过谁,不妨找人评说评说。”

矮和尚也不怕他,找人嘛,眼前就有一位呀。当即叫他:“施主,烦请你评评理,到底是黑子先,还是白子先?”

 

“……”

褚嬴只得走到二位跟前,沉思片刻,道:“既有黑子先,亦有白子先……”

瘦和尚笑了笑:“那,何时黑子先,何时白子先?总得有个说法罢。”

褚嬴答:“如此说来,需以古今分论。应是古时执白先行、今时执黑先行。”

“不错。”瘦和尚在棋盘上摆了两颗棋子,一黑一白,指着这棋子复又问道,“那现在是古时,还是今时?”

“既论‘现在’二字,自然,应当是今时。”褚嬴下意识开口。

矮和尚一拍大腿,长喟一声,伸手指向瘦和尚啐道,“好来好来!你果然比我修为高,这局我输了!”

说完,他又有点没好气,冲褚嬴吹胡子瞪眼:“你还在这呆着干嘛?再看下去,家里就真没人啦!”

瘦和尚倒是心情大好,将那两颗棋子放入褚嬴掌心,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道:“施主原本在这局中,看看棋倒也无妨;如今已然超脱局外,合该到你自己的局中去了。”

褚嬴被他二人话语搅得昏头昏脑,想要出言询问一二,但见瘦和尚一挥手,穿花拂柳间,似有一道力量将他向门外用力推去,门扉亦应声而关。

 

“红尘万千、因缘未绝,归去、归去,何不去?”

 

 

褚嬴踏入一片残暮之中。

斜阳晚照,天光已然昏暗下来,无边寂夜自四周席卷,将一点残晖裹入其中,吞噬殆尽。

周遭渐渐漆黑,半点光亮也没有,他却不觉害怕,寺内回荡着暮鼓之声,一重击向一重,仿佛在指引他前行。

背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吟诵声——

“仙人与王质,相会偶多时。落日千年事,空山一局棋……”

 

余音褪尽之时,眼前已见到寺庙紧闭的大门。

马上就能离开了,褚嬴却停下了脚步,茫然四顾。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被一种异样情绪笼罩,像是整个人被沉入冰冷的海水之中,难以行动、难以呼吸……在即将窒息之时,倏然看到了上方浮动的微光。

那道渺小的、微弱的光,颤抖着悬浮于深海之中,拼命地、拼命地闪烁着,哪怕被海水一次次扑至熄灭,仍倔强地不肯离去。

它是那样拼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我在这里。

 

他是曾经见过这道光的啊。

 

褚嬴踩在落叶之上,一步深、一步浅,缓缓地向前走去。

在被封锁于暗无天日的虚空之时——

他轻轻地向那寺门伸出手,手指尖还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

在漂浮于那片意识深海之时——

深吸一口气,徐徐闭上双眼,掌心向外用力推动。

在每一次伤心难过之时,在每一次喜不自禁之时;在所有无眠的深夜里,在所有相伴的白日里;在暗自落泪的失败里,亦在步步突破的胜利里;在那句“褚嬴是我的老师”之中,在那被当做礼物的棋局之中……落下的每一子,展露的每一个笑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围绕着他的光芒。

那道小小的光,竟在不知不觉中驱散了缠绕他千年的孤独与黑暗。

如何能失去呢?

如何能甘心呢?

如何能放弃呢?

 

沉重的大门发出与地面的摩擦之声,门间露出一道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赫然洞开,迎进满院月光,将寺内彻底与外界连通。

寺门外,有道身影缓缓抬起头。

 

少年衣着单薄,勉强支撑着跪在地上,野风挟卷下,显得格外瘦弱。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黑亮的瞳眸中一时有些失神。

褚嬴亦愣在原地,不知眼前之人是真实,还是仅属于自己的一场梦境。

“……小光。”他迟疑着,轻轻地确认道,唯恐声音大了,惊醒这一场难得的美梦。

时光眼中瞬间涌现了神采,同时涌出的,还有止不住的泪水。他蹒跚着站起来,膝盖却传来尖锐刺痛,跌向前方。

褚嬴慌忙扶住他,两人俱是一怔,极默契地一同望向褚嬴的手掌。

“你……能碰到我。”

“是啊,我……能碰到你。”

 

“你,你是实心儿的了……”

时光抬头呆呆望向褚嬴,露出如往常般憨憨的微笑,可不过一瞬,又拼命地抱紧了他。

他是那样用力,像是拼尽全部生命,来抓住这个决不能失去之人。遗憾有多痛,失而复得就有多惶恐。

“褚嬴,你个大骗子!一声不吭地来,一声不吭地走!我不就是没有带你骑单车吗!我不就是没有让你看仙剑大结局吗!你就这样报复我、吓唬我!你说过——你明明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大骗子!!!!”

他的泪水不住涌出,打湿了褚嬴的衣襟。少年倔强地不肯抬起头,不愿让面前人看到自己脆弱的心痛——又或者,他也在惧怕,惧怕这不过是一场梦,一旦抬起头,就成了破碎的幻象泡影。

褚嬴轻轻抚摸着他的后发,眼中薄雾氤氲,。

树影斑驳、人影斑驳,就连泪痕,也是斑驳的。

“傻孩子,我怎么舍得,离你而去呢?”

 

晚风微拂,流云蔽月,今夜天上已无半颗星辰——

它们都温柔地坠在了此处。

END

 

[1]陈庆之:字子云,南梁将领。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一切OOC、虚构都是我的!T_T

[1]王质:烂柯传说中的主角。本为樵夫,上山砍柴时见到童子下棋,便在一旁驻足观看,等下完棋回到家中,才发现百年已过,家人都不在人世了。

[3]石室山:即烂柯山,也是樵夫王质遇仙的地方。(作者没去过,相关描写只是看风景图,将兰因寺虚构在了这座山之上。PS.烂柯山上倒真的有一座寺庙23333)

[4]刘仲甫:宋朝大国手。(所以褚嬴看到那边“半新不旧”的书时,已经是身处明朝时期了。本来想找一位明朝棋士,但是看了刘仲甫骊山遇仙的传说后,觉得选他更合适,嘿嘿)

[5]《述异记》:任昉所著。书中记载了樵夫烂柯的故事。(这个故事最早不是出自此书,不过这本书时间上更为契合,所以用了它)

附上这则传说故事全文: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

 Ps.我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古代执白先行现代执黑先行,我写褚嬴跟和尚对话时昏头了弄反了,现在已经改了过来。对不住大家TuT!俺猛虎落地磕头了555555555

Pss.杨玄保第二次和褚嬴对局时动手脚是参考自原作漫画佐为被陷害的剧情


写在最后:

标题的风雪夜归人,其实有点意象化了。其实想了很多,比如相逢咫尺间之类的……但是还是选了这个。因为它出自刘长卿,就是写出“寒山独见君”的诗人,算是我奇怪的点吧。

未尝不知,原作的结局最令人印象深刻,教我十几年都难以忘怀、深深遗憾。也非常清楚,剧版若能让褚嬴穿越回南梁,已是极大的慰藉。

不过还是难以抵抗圆满的快乐。好想让褚嬴回到时光身边,好想让他们相伴一生,一直一直在一起,好想让他们拥有更多的幸福与美好……仙剑电视剧都有5了,褚嬴你怎能不看呢!

所以写了这篇文,希望它能治愈我和我的朋友,在“平行世界”中,带来一点甜。(话说自从经历过火影结局后,代入平行世界这种事我真是越来越自然了orz)

还会有番外的,甜要甜到底——虽然明天一定会爆哭,我已经准备好了纸巾(大哭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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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旧愁春草碧,六朝遗恨晚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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